三十歲生日前的一個月,我終於踏上旅程,為了完成十年前的自己的願望,去西班牙的朝聖之路上走了五天,背著 10 公斤重的背包,從 Sarria 走到了 Santiago de Compostella,全程 114 公里。為了不讓諸多細節從我的記憶裡消失,我來把記憶轉換成文字,方便更久遠的儲藏。
前情#
最初知道朝聖之路,是因為大二時我上了 Martha Collins 教授的 Pilgrimage Literature 課。這門課可能是整個大學期間我最喜歡的課之一,我們一起讀過公元二世紀出版的《金毛驢》講一個被變成毛驢的人怎麼流浪四方的故事,還有 Margery Kempe,一個中世紀的通靈朝聖者的故事,一起讀松尾芭蕉在奧之細道上寫的俳句,和牧羊少年奇幻之旅。我們還在小組 presentation 上唠叨過唐僧師徒四人的取經歷程。也是因為這門課,我看了 Martin Sheen 主演的電影 The Way,講一個失去獨子的父親走上朝聖之路的過程。當時我想,有一天我也要走上朝聖之路,讓我自己的雙腳踩在西班牙鄉間的田野上,用我的雙眼去捕捉那個遙遠世界的影子。
引子#
然後十年過去了,這期間我幾乎沒有怎麼想起過朝聖之路。直到去年春天,我二十九歲了,遠遠沒有開始社會時鐘期待我完成的人生大事們,也不清楚這一輩子該怎樣度過,三十歲的警鈴在不遠處作響。我焦慮,不明白我為什麼焦慮,但隱隱知道我該怎麼去緩解焦慮:把一件令我焦慮的事情和一件令我期待的事情變成強關聯,這樣我就會期待那件本令我焦慮的事情到來。那么,三十歲到來的時候,去走朝聖之路吧!
所以過去的整整一年,我都在期待今年夏天的到來。更令我開心的是,我的朋友 Atlas 也決定去走朝聖之路。為了和我在 Sarria 碰頭並一起走完最後 114 公里,她提前一個月從 Saint Jean Pied de Port 出發,早早開始朝聖之旅。我們最近的一次視頻聊天時,Atlas 正走在鄉間小路上,兩旁有許多牛羊,天氣涼爽,笑容爽朗。那時我恨不得丟下工作生活中的一切飛去西班牙,提前開始這段徒步旅程。
滿懷期待中,一天天過去,直到出發前大約一個星期,Atlas 突然發消息說:早上我姥爺走了,我現在正在回國的路上。
C’est la vie!
我很難想象 Atlas 那三個星期的路途有多麼精彩,那天早上又是多麼驚愕難過。My heart goes to her! Best of luck!那么,接下來的路我自己來完成。
還有一個星期就要出發,我模糊地知道自己要去 Sarria 走朝聖之路,但除了機票還什麼住宿行程都沒有訂,於是我迅速地訂上了第一天在馬德里的住宿和去 Sarria 的火車,剩下的打算邊走邊看。We’ll see how it goes!
Day 0#
因為事先偷懶沒有學西班牙語,所以我在馬德里跟人用手比劃著點餐那麼過了兩天以後,我很慶幸地在一陣混亂之後找到了正確的火車站台,上了那列正確的火車。到站台我懸著的心就放下了,因為似乎整個站台都是背著重裝徒步包,掛著朝聖之路貝殼標記的人們。
火車上坐在我隔壁的一家四口在中英混雜著聊天,所以我問她們是不是也去走朝聖之路。最年長的那個阿姨說是,然後很熱情地和我攀談了起來。和她一起的是她的女兒,她的妹妹,和她妹妹的女兒,四個女性家庭成員一起從加州飛到摩洛哥待了一周,然後一起完成朝聖之路的最後五天。阿姨大概有七十多歲了,很健談,三個小時的路程中跟我講她了她家裡人的人生故事。最打動我的是她媽媽四十年代從江浙地區的農村輾轉去尋找那時被當壯丁抓走的她爸爸的故事,雖然許多細節沒有聊到,但是一個堅毅勇敢的女子形象在我眼前活了起來。她的故事和《秋園》一樣精彩,有好多次我都聽到熱淚盈眶,拼命忍住淚水不要往下流。
下了火車,我當天就住在 Sarria,準備隔天開始徒步,但阿姨一家要接著走十幾公里才到她們的住宿,所以我們在火車站作別,期待路上會再次相遇。
Day 1#
因為時差的關係,這天我醒得很早,五點多起床收拾磨蹭半天,六點半就踏上了路程。前天 check in 的是一家比較小的庇護所,只有五六個人入住,我出發的時候屋子裡還響著鼾聲。原本以為我得好好找找朝聖之路在哪兒,但幾乎是一出庇護所我就看見了一些已經出發的人背著包往北邊走去,於是我跟著他們,一會兒就看見了路上的貝殼路標。
天還沒亮,路燈下霧氣朦朦。有一些小的咖啡館已經開業了,裡面稀疏地站著一兩個垫巴肚子的行人。很快我就走出了城鎮進入了鄉間小路,天色漸漸亮起來,我穿過大片的田野和樹林。周圍的一切都讓我感到新奇,我不停拿出手機對著那些又長又直的針葉樹拍照,對著道兩旁的杏花樹照相,還對著牛羊們傻笑。
一個走路很快的小哥從我身邊略過,問我從哪裡來。我說 China,他笑了笑,然後我收穫了旅行中的第一句 Buen Camino。它的意思是旅途愉快,是一句朝聖者們對彼此說的習慣用語。於是我也開始對路過的人說 Buen Camino。
路上各個年紀和說著各種語言的人都有。讓我感到安心的是,像我一樣獨自去走 camino 的女性旅人也不少,所以我覺得自己非常安全。我甚至路過了一個拄著拐杖的朝聖者,他左腿打了石膏,只靠著右腿和右手倚靠著的拐杖非常緩慢地在路上移動。但最讓我開心的是一隻叫 Max 的小貴賓犬,它跟著自己的主人一起進行這段旅程。我每次看到它,它都在蹦蹦跳跳地圍著路人打圈,或者興奮地去追路上的蝴蝶。每次有車經過的時候,我都能聽見它的主人在後面喊 Max!然後 Max 就慢下來,躲過車,等等它的主人。
走到 14 公里的時候,我在路邊的 cafe 停了下來,點了橙汁和西班牙蛋餅。這一家蛋餅是由兩片巨大的烤得很硬的麵包和夾在中間的一片巨大的雞蛋組成的,所以我吃了很久很久,又拿出日記記了兩筆,才接著徒步。這時大概早上十一點,太陽烤在身上開始灼熱了,所以我開始專心趕路,大概一點的時候完成了當天的 22 公里,住進了 Portomarin 小鎮的一家沿河的庇護所。
這家庇護所很大,一共有 130 個床位,我 check-in 的時候已經有 90 個人入住了。我放下包去鎮上溜達,陽光非常強烈,鎮上有一個美麗的教堂和許多白色的房子,跟我看過的許多 James Bond 電影裡的場景一樣。我找了家西班牙菜餐廳,坐下來好好吃了一頓,點了扁豆湯,金槍魚沙拉和一杯啤酒。正要結帳的時候,一位扎著雙麻花辮的年輕女士問我可不可以坐在我旁邊,於是我陪她又坐著聊了一頓飯的工夫。她是從 Saint Jean Pied de Port 開始走朝聖之路的,不過中途到 Leon 覺得風景太漂亮,所以又坐車出去玩景點,走走停停,很悠著地走到了 Portomarin。我原本在尋思她怎麼會有這麼多時間花在路上,她才告訴我她已經退休了,想要趁著自己還有時間把世界看遍。我以為她只有二十多歲,她實際上有六十多了!
我好羨慕你!我說,可以不用工作,去看世界!她說,你這樣也很好呀,每年可以有兩個假期出去玩,還有那麼多年可以花在路上。而且你要尊重你的工作,因為你有這份工作,所以才可以負擔這個旅程。
我陪她吃完飯,就和她告別,回到庇護所。人們都在安靜地休息,我拿上髒衣服,到後院加入了一些正在洗衣服的大叔大嬸們,用小塑料盆和肥皂手搓了一件速乾的長袖,掛在晾衣繩上。庇護所裡一百多個人的衣服參差不齊地掛在後院一排排的晾衣繩上,在風中微微搖擺,讓我微笑起來。
Day 2#
原本以為晚上要伴隨著一百多個人的腳臭和鼾聲入睡會十分艱難,但大概是因為白天趕路太累,我居然睡得非常好,九點多戴上眼罩耳塞就沉沉睡去,隔天四點多就醒了,感到非常神清氣爽。這天我準備走 24 公里,但因為天氣預報說下午氣溫要到三十度,所以我打算盡早出發。我就著手機上的光亮收拾好行李,走出庇護所,這時才早上五點半。
外面漆黑一片,街道上一個人也沒有。我跟著手機導航走到城鎮的邊緣,這時出現了兩個路標,都寫著朝聖之路,但分別指著相反的方向。我猜馬上要進入鄉野了,一邊猶豫要不要獨自在漆黑的野外前行,一邊在背包裡尋找我的頭燈。當我把背包合上,把頭燈固定在額頭上的時候,一些朝聖者們出現在了附近。有一對男女沖我揮了揮手,用西語說了句什麼。我問,This way?其中的一位說 Si,於是我跟了上去。還有一位看起來像東南亞來的男士也加入了我們,告別 Portomarin 進入了森林。
樹林裡一點光線也沒有,霧氣很濃,我們四個人湊了三個頭燈,勉強照著前方五米之內的路。燈光下能看見霧氣像細雨一樣紛飛。周圍非常安靜,沒有人交談,我猜即使嘗試交談我們也會因為語言不通而理解不了彼此,但大家都非常默契地貼在一起沉默地前行。過了許久,天色開始蒙蒙亮,我能看見我們在交替經過一些樹林和田野。天色更亮了之後,我能認出一些村莊和神社。路上依舊沒有其他人,當我因為霧中的美景而驚嘆,停下腳步拍照的時候,我發現其他三個人也慢下了腳步,或許也拿出手機,或許停下腳步看路程碑上的字,直到所有人都跟上。
就這樣,我們沉默地同行了兩個多小時,直到天光大亮,霧氣散去。東南亞大哥慢下腳步,前面兩個人也走進岔路去村莊裡歇腳,我們就各自散去。清晨的鄉村向我展現出來,我迎著晨曦向前,頭髮因為沾了霧氣全濕著,“更深露重” 這個詞出現在我腦子裡。我想,古時候進京趕考的學子們是不是也曾這樣,日復一日長時間地在路上走著。114 公里的旅程,開車只要一個小時,但步行需要五天。假如我從家鄉武漢出發赴京趕考,在路上可能要走小半年,山高路遠,前途未卜。所以那時候的相聚如此珍貴,道別也要用詩文來紀念。我想起《長安三萬里》裡李白在長江邊和孟浩然錯過,寫下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 的場景,又想到我和 Atlas 在朝聖之旅上的錯過,覺得十分感動。
太陽完全升起來的時候,我經過了一個路牌。手機信號很弱,不能給我翻譯其中的意思,但我猜那裡的支路會經過一個古時候的遺跡,所以就順著小路走去。不到五分鐘,我站在了一個小山的山脊上,右邊是初陽下翻騰的雲海,左邊是一大片公元前四世紀遺留的村莊遺跡。太陽照在我身上,把我的影子印在那些淺淺的房屋墩子上。我向它招手,它也在遺跡上向我招手,好像跨過兩千年的時空在和我對話。我那時腦子裡響起了周深那首歌 “你的眼眸裝滿了時間,你的身後有故事成篇”,眼淚很快湧了上來。
原本我期待朝聖之路能給我一些啟迪,能讓我從一個狀態變成另一個更理想的狀態,那會兒我突然意識到,我不需要抵達任何地點,也不需要成為什麼別的人。在路上,做我自己,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
12 公里的時候我的腳開始累,所以我停在了路邊的一個小咖啡館,比劃著點了一杯咖啡和一個 Galician Pie。因為咖啡館的大姐不會講英語,我也不會講西班牙語,所以我也不明白我有沒有點上菜。過了很久很久,我把 cafe con leche 都喝完了,也不見我的食物端上來。所以我指著菜單又問了一句,大姐很困惑地看了我一會兒,然後臉上顯出很抱歉的神情,去廚房端了一盤 pie 給我,對我說 mucho gracias。然後我慢慢地切著 pie 吃,一邊看路過的朝聖者們進來和離去。有的人進來快速點一杯咖啡喝完離去,有的進來要一個羊角面包帶走,還有一些人進來和老闆娘用快速的西語快樂地聊天,還有一些人和我一樣進來用蹩腳的西語和英語混雜著點菜。
天氣更熱了,我重新啟程之後漸漸感到乏味。路上經過了一個台灣來的旅行團,我和其中的一對中年夫妻簡單地唠了兩句嗑,然後加快了步速,想在中午之前到達下一個小鎮。這時一個聲音從背後傳來,問我是從哪裡來的。原來是一個東北大爺!明明可以叫他上海大爺或者西雅圖大爺,但我還是不自覺地因為他顯著的東北口音在腦子裡叫他東北大爺。大爺很開心見到又一個說中文的人,可以在路上聊天。他也是從 Saint Jean Pied de Port 出發,但是因為走得快,一天要走四十公里,所以行程比其他人都快,還有兩天就可以抵達 Santiago 了。他也退休了,對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感興趣,又愛和人聊天,已經滿世界徒步過了。我們花了很多時間聊他去過的那些地方,勃朗峰啦,珠峰啦,南極啦,百內啦,還有他在路上見到的那些人。經過一個村莊的時候我們停下來,大爺請我喝了一杯橙汁,他自己則喝了一杯啤酒,然後我們又快速地徒步起來。我說自己還有三天到 Santiago,然後還有一周的假期,我想接著走去 Fisterra 和 Muxia,去世界的盡頭。大爺建議說,也可以省略掉剩下的那條路,坐大巴去葡萄牙很方便,這樣我就可以花時間去看看不一樣的風景。
因為路上有人聊天,所以最後這幾公里過得非常快,到我當天的目的地 Palas de Reis 的時候才中午十二點。大爺還要再往前十五公里才歇下,所以我們在村口的岔路作別。那天我入住的是一個青旅,人比較少,每個人的床位都有帘子隔上,所以比前兩天的住宿要舒服很多。我吃了中飯,洗了衣服,洗了澡,慢慢地過了一下午。吃晚飯的時候看見了兩個講中文的小姑娘,我就去和她們聊了一會兒,原來是在巴黎讀書的兩個 phd。我加了她們的微信,以便以後路上可以再相約。
那天我在日記裡寫:這是我第一次旅行的時候沒有數著日子過,沒有焦慮要去的下一站,沒有急著回家,只是享受在路上的時光。真好。
Day 3#
第三天我照常五點半起床,出發的時候大概六點一刻,行程還沒有定。如果走 15 公里,可以到 Melide 停下;如果走 30 公里,可以住在 Arzua。對我來說,15 公里也許太短,30 公里我卻沒有走過,所以沒有提前訂住宿,想着走到哪兒算哪兒。在青旅門口遇見一個奶奶,問要不要一起走,路上有個伴。我說好呀,我們就一起出發。
奶奶說自己來自巴西,平時特別不愛運動,連家裡的狗也不愛遛。她丈夫為了讓她過得健康些,給她訂了來走朝聖之路的行程。她走得慢,但是愛聊天,問我是從哪兒來的,住在哪兒。她說,我理解你們年輕人,世界那麼大,機會很多,你們離開自己的家鄉去別的地方居住,也很好。但是我很熱愛我的家鄉,里約熱內盧也許治安不太好,可是非常美麗,我沒法想象自己住在世界上任何地方。她還問我有沒有找到 Santiago。我問 Santiago 是什麼意思,那個教堂嗎,還是說 St.James 的墓碑?她說她指的是 Santiago 這個 experience。她路上遇見了許多人,有的人已經走過很多次朝聖之路了,但依然沒有找到 Santiago,所以她很好奇我有沒有找到。老實說,我也不知道。
我們一起慢慢走了四公里。後來奶奶說,我今天只打算走到 Melide,我可以慢慢走,如果你要多走一點,你可以先走,沒關係的。所以我們互相道了 Buen Camino,我就向前趕去。之後的幾公里沒有人成伴聊天,我雖然走得快,但是覺得過程十分漫長。到十公里的時候,我肚子有些餓了,所以走進了一家小店,吃了橙汁和西班牙油條。天空布滿陰雲,我聽見後桌的人說 The rain is coming,於是趕緊喝掉橙汁,又上路了。起先只是天上轟隆隆地響,沒有走到五分鐘雨就下了下來。
因為出發前天氣預報說加利西亞接下來兩個星期都天氣晴朗,所以我為了節省重量把雨傘和軟殼沖鋒衣都從行李裡拿了出去,包裡只有一個沃爾瑪買的兩塊錢的塑料雨衣。我剛把自己和背包用雨衣蒙住,小雨就變成了暴雨,行人們都停在了路邊的樹下,但我扯著雨衣依然往前。莫聽穿林打葉聲?聽聽也很美呀。
又走了五公里,到 Melide 的時候雨正好停了。Melide 附近的村莊很可愛,我停下喝了杯咖啡,把兩塊錢的雨衣折好塞進包裡,身上和背包都沒有濕。我還路過了一幅巨大的方濟各教宗的壁畫,想到路上聽人說今年是個朝聖大年,也是因為方濟各的去世。沒由來地想到以前蜀地評價諸葛丞相的話:葛公在時,亦不覺異,自公殁後,不見其比。
這時早上十點鐘,我已經走了 15 公里,我想怎麼著天黑前也能再走 15 公里,所以打算走到 Arzua 再住下。之後的路程依然風景秀美,不過我開始逐漸有些疲乏,就掏出耳機,把梁博的《精氣神》新專聽了兩遍。“孩子如果有人說你孤獨,你不必踌躇,你走你的路,做你的主。天空中向下看是一片星空,你要雷厲風行,避世離俗。” 寫得真好。
到快下午一點的時候,我已經走了 27 公里,腳很痛,肚子又餓了,就停下來在路邊吃了頓飯。之後又過了半個多小時到達 Arzua,差不多兩點鐘。我把洗好的衣服晾上,就拿上日記本在鎮上溜達,找地兒寫日記,吃冰淇淋。之後找地兒買路上的補給,因為去的那家超市太小,我在裡面逛了四五圈,才選好一個橙子,一個羊角面包,和一個帶吸嘴的礦泉水瓶。一個長腿小哥在貨架前糾結了相同的時間,挑中了相同的貨品,在我後面排隊結帳。每天都買同樣的東西,對不對?他的英語帶點東歐的口音。對呀,水,水果,能量棒,我們異口同聲地說。
小哥也是從 Saint Jean Pied de Port 出發,在路上待了快一個月,每天五點半從庇護所出發,早上十點就可以到下一個庇護所,然後有一整天的時間用來思考。我問他旅行快要結束了是什麼感覺。他說,還沒有結束,到了 Santiago 我還要再走五天,去 Muxia。我們從超市出來,走到路口,我要過馬路,他要左轉,所以就在紅綠燈前互道 Buen Camino。好可惜,我想,忘了問他每天都在思考什麼。
我原本以為走朝聖之路是一個絕佳的思考的機會,每天有大量的時間可以獨處可以思考人生,也許能對於今後的選擇想得更明白些。但在路上走了三天,我卻沒有什麼思考的機會。每天都體力耗盡,腦子空空,平時的煩惱也離得遠遠的,實在沒有動力在腦子裡計算思量。
這麼想着,我慢慢地晃悠到庇護所。還有兩步路就進門的時候,路上有一個衣衫襤褸皮膚黝黑的人經過。我起先並沒有在意他,但擦肩而過的時候,他喊了句 Chino!並抬起手從下往上擺了擺,仿佛在驅散什麼令人討厭的味道。
我猝不及防地被震驚充滿了,這些天來我並沒有把民風淳樸的西班牙鄉下和種族歧視想到一塊兒。徒步路上的那種簡單的真善美的狀態突然消失了,我一下被拉回了現實世界。生活和工作中僅僅因為我的種族,性別,年紀而遭遇到的種種困境又出現在了我的腦海。我意識到世界上哪裡也不是烏托邦,困境也並不會隨著旅行消失。我開始困惑,我究竟要思考些什麼呢,我的問題是什麼呢,我要解決的是什麼呢。
也許我需要放鬆下來,不要趕路,不要趕路,要慢慢去體會路。
Day 4#
這一天早上我依舊五點半起床,收拾好東西,吃掉前天買的羊角包和橙子以後才出發,這時已經快七點了。這天剛開始的時候,我十分厭倦徒步,因為電影裡描述的那種奇跡般的轉變並沒有發生在我身上,我的生活還是會一如既往地繼續下去。這條路也失去了它的魔法,我開始思量它沿途的基礎設施的建設和帶來的經濟效應。只是一條入門級別的徒步路線嘛,我想,哪兒有什麼別的意義。
我一邊走著,一邊在手機上跟朋友發牢騷。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要來走這條路,我說。朋友說:
人也不是什么時候都能如此長時間的在路上,只需要關心自己的體力消耗,也會在路上遇見這麼多陌生人,一期一會。也許在超市遇見,然後再也見不到了。也許等你事後回頭看,這段旅程就會有一些不同的意義。
我也問了 Atlas 在路上是什麼感覺,她說了相同的意思。她說:這麼長距離的徒步人生第一次完成是很珍貴的回憶,可能事後回想起來它的意義會發酵!事實證明她們倆都是預言家。
大概 8 公里的時候,我停下來喝了杯咖啡,心態又發生了改變。看著里程碑上逐漸減少的數字,我突然很珍惜剩下的路 —— 只剩 30 公里了。只剩 25 公里了。只剩 20 公里了。好像沙漏裡的寶石要漸漸漏光了。
我放慢了步速,也更頻繁地和人說 Buen Camino。離 O Pedrouzo 還有 5 公里的時候,我突然聽見旁邊有人驚呼。扭頭一看,是火車上遇到的阿姨一家!沒有想到真的又遇見了!所以在路上也不只是有一期一會,還是會有重逢的嘛!我們絮叨了一路,講這幾天的見聞,不一會兒就走進了小鎮。
到庇護所的時候,又遇到了一个早些时候在路上看到过的皮肤黝黑的小姑娘。我說,我在路上看見你啦。她說,我也看見你啦,我昨天也看見你啦。原來是一個香港來的小姑娘,個子很小但背著一個非常大非常重的包,一個人從 Saint Jean Pied de Port 走來。我們唠了幾句,然後分別去洗漱和吃飯。等我吃完午飯回到房間的時候,發現整個房間被亞洲人填滿了。我十分疑惑地望向香港小姑娘,她也疑惑地看了回來,因為我十分確定 check in 時站在我後面的大叔是一個歐洲人,可是他不在這個房間。看樣子前台小姐姐按照膚色給大家定了房間。她也許認為亞洲人聚在一起會更容易溝通,但事實明顯不是這樣。房間裡的八個人裡有五個韓國人可是他們都互相不認識,也不會說英語,還有一個日本姑娘可是她的眼睛粘在了手機上。我借著上廁所的機會路過她的床頭,稱讚了她背包上的蠟筆小新掛件,可是她並沒有和我閒聊的意思。整個房間都籠罩在一種令人尷尬的沉默裡。所以我只好放棄和人聊天,開始研究起後面幾天的行程。
之前的東北大爺建議我去葡萄牙遊玩一圈,於是我在 xhs 上開始看葡萄牙攻略。原來有這麼多地方可以去,波爾圖,里斯本,阿爾加維,然後我還要回到馬德里,還可以去塞維利亞,托雷多,塞哥維亞,等等,等等。中間的交通可以靠大巴,火車,飛機,從 A 到 B 要 8 個小時,但是如果我在 C 點停留就可以只需要每程三個小時,可是每個地方的住宿又不一樣貴。要不然我去租個車?可是又不能異國還車,等等,等等。事先不做攻略,臨時就會焦頭爛額。我皺著眉頭看了一晚上攻略,直到臨睡覺還是放棄了提前規劃。算了,還是走到哪兒算哪兒吧。
還有一天就到 Santiago 了。不知怎的,我有些近鄉情怯的意思,不想獨自抵達終點。於是我發微信給路上遇見的兩個巴黎來的姑娘,約好到達之後一起吃晚飯。
Day 5#
因為行程規劃上的焦慮,前天晚上我倒睡得並不是很好,依舊五點半起床,那時房間裡的大多數人,包括香港小姑娘,已經離開了。六點半走出庇護所的時候天還黑着,我走了兩步,在一個路口遇見了一個看起來有些迷茫的阿姨。她問我路在哪邊,我研究了會兒地圖,決定了路線,然後我們並肩走了兩個小時。
阿姨是墨西哥人,成年以後搬去了溫哥華。這次,她是和自己的兒子一起来走朝聖之路。每天她都会早出发 45 分钟,她儿子走得更快些,可以多睡一会儿,在路上追上她,然后一起完成当天的旅程。我问阿姨为什么决定来走朝圣之路。她说,自己二十岁出头刚刚搬到加拿大的时候,从事的是旅游行业,常常接待来自西班牙的客人。那时时常有人说西班牙的朝圣之路非常美,推荐她来走走。后来她遇见了未来的伴侣,组建了家庭,一晃几十年过去了。疫情期间她又说起了朝圣之路,说如果有机会去走走多好呀。她儿子说,为什么不呢?于是,之后每一年的生日,小伙子都会送给他妈妈一样户外用具,有时是背包,有时是睡袋,东西渐渐集齐了。
于是今年,小伙子攒够了足够的钱,辞去了自己的工作,阿姨也攒够了足够的假期,他们就一起出发了。阿姨说,我很倾佩我的儿子,这么年轻却可以这么勇敢地去闯世界。我年轻的时候以为自己总有时间,但是进入自己的职业道路之后就不敢随意离开,害怕放弃自己积累的资源和发展。后来又结婚生子,组建家庭,更加没有机会去看世界。你今年三十岁,还很年轻。我的年龄是你的两倍,而我才刚刚出发,是我儿子改变了我。所以,要去看世界就趁早。
我们聊到旅途中的体会。阿姨说,比起这里,在北美人们拥有的东西好像更多,但他们想要的东西还要更多。可是,在路上的这一个月,我明白了,人需要的东西很少。一张小床,一些简单的食物,洗一个热水澡,就会让我非常开心。我所需要的所有东西都在我的背包里。
我們在 Santiago 機場附近的一家早餐店前分別,我停下來吃頓早飯,而她繼續往前去趕中午大教堂的彌撒。我說 see you at noon, 她回答說 see you at church! 但之後我們並沒有重逢,因為早餐過後我的膝蓋開始作痛。之前由於對行李重量的考慮,我沒有把登山杖帶上,又過分自信自己從不會因為登山而膝蓋疼痛。事實證明人類總會因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價。每走一步我的左膝都會疼痛一下,所以我不得不龜速前行。我放棄了趕中午 12 點的彌撒,慢慢地走最後 10 公里,但還是覺得相當折磨。每天背著的 10 公斤的背包還是給我造成了累積的影響,背著它我覺得全身都痛。
到 Santiago 時大概十一點半。我放棄了直接走去旅行的終點 Santiago 大教堂,而是先到當天的住宿休息。住處是一個令人愉快的小驚喜,它是一座由從前的修道院改造的旅館。我只花了 28 歐元就訂到了一个小單間,從窗戶望出去可以看到修道院的塔尖和山坡下的小鎮,覺得自己好像古時候在這裡研讀經典的僧侶。洗了衣服和床單,吃了頓飯,我歇到四點才出發去 Pilgrim Office 拿這次旅行的 certificate。Santiago 的小鎮很有風情,我一路逛著小店買紀念品,悠閒地拿到了憑證,完成了這一次旅程。這時 phd 姑娘們也到了,我們在大教堂前給彼此拍照留念,一起在教堂旁吃了頓意大利菜。
她們倆也很有意思,一個在研究魏晉南北朝的歷史,一個在讀文學。我們聊了會兒各自生活的日常,發現歐洲和北美也很不一樣。原本我以為吃完飯就趕不上教堂晚上的彌撒了,但姑娘們還是鼓勵我去試試。於是我排上隊,很快進入了教堂。座位都滿了,我就站在過道上等待彌撒開始。
一會兒,有人站在我旁邊。又見面了!我驚呼,原來是前天晚上庇護所一個房間的香港姑娘。我們一起看完了彌撒(事實上彌撒也是用西班牙語講的,所以我完全沒有概念到底講了些什麼),去看了 St.James 的墓,然後走出教堂。
你晚上還有什麼安排嗎?她問。我沒有。你呢?
我要去吃個晚飯,她說。
我吃過晚飯了,我說,但我可以再吃一頓。所以我們一塊兒去了中餐館,點了辣炒肥腸和乾鍋花菜,坐下聊路上見到的人和事。我問她在路上的這個月有什麼收穫,她說 now I have more peace with myself。 原來她才剛剛二十歲,過去的一年在巴黎當交換生,趁著這個機會去了歐洲的各個國家。她甚至自己去了烏克蘭的基輔。可是,那兒不是正在打仗嗎!我很吃驚。就是想趁著這個時機去!她說,然後向我描述了受到戰爭創傷的國家會如何不同。
她問我在路上有沒有遇見什麼印象深刻的人。我說,你呀!你的包看起來那麼大那麼重!她說,我對你也印象很深刻,因為所有人都一到庇護所就忙著洗衣服洗澡,你可以拖到大晚上!
有沒有影響深刻的風景呢?我說我有兩個很印象深刻的瞬間。一个是刚到马德里的那天,我走去城西边的埃及神庙看日落,山坡上已经挤满了人,许多年轻的姑娘和小伙儿举着手机对着夕阳合唱一些似乎他们都知道的西班牙歌曲,旁边的爵士俱乐部放着 swing music,一对对的年轻人在那里相拥跳舞。一大群鸟儿在天空中交错,飞到我头顶相聚,然后四散开来。我当时觉得自己就是那群鸟,我心里的狂喜像它们一样冲向天空,奔向自由。接着我跟她描述了另一个瞬间,朝圣之路的第二天我在罗马遗迹上的跨时空对话。
哎呀,你看世界的视角好浪漫啊,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然後她問我住在一個遠離家鄉的地方會不會很難。我說,不會呀,你可以一個人從 St. Jean 走到這裡,去別的地方居住怎麼會比這難呢。
可是旅行會結束,生活不會結束呀。她說。
但我們在路上反復遇見的人,時間拉長,他們就會變成朋友,在我們的生活中留下來。在一個地方住久了,你也會知道哪個超市的東西最便宜,哪個修車師傅最靠谱,一切都會變得容易的。
她說她也想嘗試去別的地方生活,但是對於未知的地方很踌躇。不過,路上遇見的每一個人都勸她可以去試試。我也勸她可以試試。
而且,我們都意識到了,我們想問的問題,其實都沒有答案。就像第一天的台灣阿姨告訴我要尊重我的工作,最後一天的墨西哥阿姨說去看世界要趁早一樣,她們說的是相反的意思,但是都很有道理。沒有那個正確的答案,只有我自己的答案。
同時,The way 也不存在,存在的只有 your own way。就像大家都經過了羅馬遺跡,可是看到的東西是完全不一樣的,姑娘說。每個人出發的時間都不一樣,節奏也不一樣,都在不同的地方停留。沒有所謂的” 那條路 “,也只有走自己的路才有意義。
西班牙夏天十點才天黑,可是我望向門口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我們才意識到這時已經晚上十點半了,於是結帳,在門口擁抱道別。
姑娘說,我覺得你很有想法,一定可以找到自己的答案的。我說,你也是呀,以後一切順利呀。然後我們分別,在夜色中走向相反的方向。走去修道院的路上,我感受到魔法正在發生,我的生活也許真的會因為這次旅程而變得不同。我意識到智慧和年齡閱歷也許並沒有關係,姑娘只有二十歲,可是她堅強,勇敢,敏銳。我向她叙说三十岁的困扰,她能够完全理解并提出自己的见解。说起各自的生活,我们都一度热泪盈眶。
我回想起二十岁的自己。那时的我想去德国当交换生,但是出于对未知的恐惧,给自己找了一大堆诸如德语学得没那么好啦,专业课要修不完啦,这样的借口,最终也没有尝试。我好奇假如立下走朝圣之路愿望的那一年,我二十岁的时候,就真的启程来走了朝圣之路,我的人生轨迹会不会有很大的不同。但那一年的我也没有足够的心理能量来进行这趟旅行。是二十到三十岁这十年遇见的人们,经历的事情,让我有足够的能量踏上这段旅程。而我多么幸运,多么幸运,最终来到了这里!
尾聲#
完成朝聖之路最後 114 公里的第二天,我按照路上遇見的東北大爺的建議,坐大巴去了葡萄牙的波爾圖。在城市裡閒逛的時候,我居然又看見了帶著貝殼標記的里程碑。哦!波爾圖大教堂,這裡是朝聖之路葡萄牙線的起點!萬千感慨下,我拿出手機拍這個起點的里程碑,這時忽然有一個聲音問,“中國姑娘嗎?”
聲音的主人也是一個中國姑娘,她問我是不是也是來走朝聖之路的。我說,我昨天剛剛走完了法線。她告訴我她第二天要從這裡出發走葡線。我們在這裡給彼此拍照留念,然後姑娘開始忙著給照片潤色,所以我悄悄地走開。
哎,姑娘又叫住我。她喊,你一個人,要慢慢走。
你也是哦!
廣場上彈吉他的小哥在唱 Smells Like Teen Spirit。我轉過身,眼淚突然奪眶而出。哎呀,忘了跟她說 Buen camino。
就像朝聖者護照上說的,當朝聖之路結束的時候,就是你的旅程剛開始的時候。朝聖之路之後的那個星期,我又去了里斯本和阿爾加維,收穫了更多的冒險和一期一會。騎馬的時候,遇見了一個馬上要結婚所以和自己的朋友們來葡萄牙單身旅行的英國姑娘。在海上划皮划艇的時候,遇見了一個在 NYC 做 nonprofit operation 的緬因姑娘;在她的鼓勵下,我跳進冰冷刺骨的海水裡游了個泳,收穫了好多快樂。我覺得世界向我攤開了,我可以背著背包,去任何地方,去做任何我想要做的事情。
就像 Atlas 說的,我關於朝聖之路的記憶在事後發酵了,發酵得相當厲害,以至於我一提起這段旅途就免不了熱淚盈眶。我反復回憶著,為路上的那些關於人生的隱喻而著迷。我也知道我會回到這條路上,從 St. Jean 開始,去體會我遇見的那些人口中的朝聖之路。
至於其他 —— 去他媽的社會時鐘!我知道我會雷厲風行,避世離俗。
Plus,I’m never truly alone.